纵棹园：一代诗人的情感寄托和精神乐园（上）

　　运河古城宝应，有一座在清初就很有名气的园林，叫纵棹园。

　　纵棹园虽地处偏僻，三面环水，主人却以自然地貌巧加修饰，积土为山，植树为林，广种芰荷。虽说不叠石，不种鱼，不多架屋，凡雕组藻绘之习皆去。然该园却以水置景，景中寓景。且每个景点都别具诗情画意。如有堂临水，则取名曰“竹深荷净之堂”，取唐代诗人杜甫“竹深留客处，荷净纳凉时”诗句意；有亭于水心，名亭曰“洗耳亭”，取“古有高士许由，尧欲让以天下，不受，遁耕于箕山下。尧又召为九州长，许觉听脏了耳朵，洗耳于颍水之滨”之典意；有阁覆水，名曰“翦淞亭”，取杜甫“焉得并州快剪刀，翦取吴淞半江水”诗句意；有桥截水，取名曰“津逮桥”，津者渡水也，逮者通达也。津逮者渡水而渐达佳境也。类此，别有一格，小中见大，生动而富有逸趣。由于园主人的精心策划，遂成为清康熙年间一代诗人吟诗作赋、驻足流连的地方，并为后人留下了传唱不衰的百年诗话。

　　瞥眼春阳红破时，画桡歌吹水云期。何因冲雨江关路，未有桃花一首诗。

　　叠茵尚有红香在，撒豆惊看青子悬。忙杀一春莺燕过，桃根桃叶忆华年。

　　辊地杨花白似绵，贴波荷叶大于钱。破除春雨千林外，牵惹融风一水前。

　　天气初暄物候迟，晖晖暖霭艳花枝。即看红药阑干曲，似有游蜂浪蝶知。

　　真成野客被花恼，尽听催归绕树忙。蜿蜒长堤围万绿，勾留强半为斜阳。

　　漫过流水柴门径，小憩竹深荷净堂。怪底碧云飞不去，宵来新拍按霓裳。

　　东西莲叶游倏戏，高下杨枝细羽穿。便拟陂塘五六月，隔林霞衬採香船。

　　今年四度看圆月，三度圆时却出门。辜负东溪溪上水，浪凭春草占黄昏。

　　春天太阳升起的时候，诗人应约来到纵棹园。扑面而来的是叠茵红香，艳花红药；诗人观赏着美丽的画桡歌吹，徜徉在万绿长堤、东西莲叶中，小憩在竹深荷净堂，一直到斜阳落下、月亮升起……

　　这是诗人王式丹《纵棹园八绝句》诗中记叙自己在纵棹园度过的愉快一天。

　　王式丹，字方若，号楼村，扬州宝应人，康熙四十二年会元、状元。王式丹年轻时就蜚声诗坛，被称为“江左三小凤凰之一”、“江左十五子之首”，其“诗文知名海内”曾被诗坛领袖王士祯赞之为“衍裕典重，单伟精致，辈行中无能与比”，著有《楼村诗集》。

　　怪底孱颜结幽峭，万绿缘溪展清彯。此中便作小游仙，一鹤呼俦下蓬峤。秋河不动天高高，暝合四围山窈窕。烟茎雾叶悄无声，独对凉蟾堕斜照。人生万变如翻蓬，转眼阴晴岂意料。黑云鑳嵼从东来，挟雨狂飚恣轻剽。俄顷风定天宇清，洗出冰轮倍光耀。橹枝鸦轧一舟开，衰柳凄迷百丛绕。旧是狂夫今更狂，潋滟深杯豪饮釂。酒酣抚景忆当年，篷底珠喉出娇娆。歌堂舞阁久凄凉，莫更吹箫翻苦调。草没霜皋几十春，荒台晞发留孤眺。江山如画老周郎，同时意气诸年少。回头合散风中烟，犹把残樽歌噭咷。雄才跌荡竟如何，梦境崚嶒付谈笑。沧溟庨豁幻华葩，枉棘饥关苦。如今郁郁睨秋空，唾壶缺尽刀鸣鞘。泓下龙螭耳竟聋，凤凰铩羽昏鸦叫。诸公岂作阮生穷，我来恰对孙登啸。何当烂醉跨鲸鱼，月落天空波激激。

　　这是王式丹与好友王源、方苞、刘中柱、张无竞、乔崇修等众诗人月下泛舟纵棹园后的即兴长歌。

　　“万绿缘溪、孱颜幽峭”，这既是纵棹园的景象，更是该园美轮美奂的主要特色。“此中便作小游仙，一鹤呼俦下蓬峤”，诗人在月光下畅游纵棹园，就像是被神仙簇拥着走下了“蓬峤”。这“神仙”不是别人，就是该园的主人、诗人的表叔乔石林。

　　乔莱，字子静，号石林，扬州宝应人。康熙六年进士，十八年举博学鸿词，名列一等，改授翰林院编修，参与修纂《明史》，二十四年充日讲起居注官，旋迁侍讲，再升侍读。后因河臣之议触犯权贵，被罢官归隐田园，著作有《归田集》、《石林赋草》。

　　王式丹如此喜欢纵棹园不是没有原因的。纵棹园是乔莱失意归隐后修建的私家园林，也是四方文人墨客驻足流连、交流唱和的场所。诗人王式丹和乔莱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。乔莱的母亲是王式丹的嫡姑祖母，乔莱的侄媳是王式丹的胞姐。尽管乔莱比王式丹年长三岁，王式丹却恭敬地称他为“表叔”。这既是因为乔莱中式早，更重要的是乔莱的学问和操守值得王式丹的敬佩。而王式丹的才华和人品也同样得到了乔莱的赏识和赞许。

　　早在息影官场之前，乔莱便有着构建纵棹园园的设想和安排。他在给同是诗人的侄子乔出尘书札中这样写道：“胡氏园虽圯废，而水田数十亩宜荷芰，畦圃间可种梅数株……有诗曰：最难忘处梅千树，苦忆归时藕一池。今既去官，年力尚壮，汝病兼愈，兴复不浅。负林泉之癖，获林泉之年、林泉之伴，此天厚我林泉之福也，可草草错过乎？归期尚需数月，而种树难迟晷刻，前书已谆切致恳，再寄白金，以两计者二十，为买花资，大约我辈栖遁之地须有山林气，不可有园亭气也。至临湖荒田百亩、长湖万顷乃天生奇景，未可辜负，先种柳千株，余系归来，另有丘壑”。

　　他在给另一位诗人朋友、河北枣强县令许远公的书信中这样写道：“仆数有种树之癖，虽长安馆舍，亦蓊荟成林。况解组归田，比兴亦复不浅……敢乞桃树百株，枣树百株，梨李苹果之属各数十株。俾载于归舟，移植黄浦白田间，仆青鞋布袜，啸咏其中。与骚人词客，告以河阳县里移得到此，亦佳话也”。

　　经过近一年的苦心经营，纵棹园于康熙二十七年春落成。乔莱以“纵棹之水得清趣，一扫尘俗滌烦恼”之意，取园名曰:“纵棹”。并赋诗一首，抒发平生志愿。诗曰《小筑初成》：

　　向阳初结屋三间，竹几绳床兴未删。风雨亦须携杖往，寒暄常只抱琴还。窗开四面都临水，土叠三层便当山。除却放船兼种树，绝无一事肯相关。

　　同年进士好友、兼儿女亲家的扬州诗人汪懋麟率先赋诗一首，《和石林园林落成》，以志祝贺。诗云：

　　板屋丛书置此间，闲编未了手重删。下簾最喜无人到，烹鲤何缘有信还。见说百金朝买树，更闻千指夜为山。贫家亦作夸张计，种满梅花待扣关。

　　汪懋麟，字季甪，号蛟门，与乔莱同为康熙六年进士，授内阁中书。后入史馆充纂修官，与修明史，罢官后改名觉堂。著有《百尺梧桐阁集》诗集。诗人和诗不久即辞世。

　　纵棹园落成后，乔莱又精制一大舫，起名曰“云装烟驾”，并书联曰“颇有江湖趣，兼无风浪心”。从此，园主人啸咏其中，与天下诗人赋诗唱和，自己亦写下著名的《与朱竹垞检讨索园记书》。

　　朱竹垞即朱彝尊，字锡鬯，号竹垞，清著名词人、诗人，时称“南朱北王”。王即指诗坛领袖王士祯。乔莱与朱彝尊同举博学鸿词，授检讨。乔莱罢官南归时，朱彝尊曾作长诗相送，“送君沉吟数长路，寸心千里随轮蹄”“期君岁暮白田上，班草城南手重携”，情意缠绵而深沉。

　　乔莱在《索园记书》中这样写道：“古之以第宅园林传者……皆有其传者。若纵棹园，则古人之所传者，皆无也。然则纵棹园者，其遂不可传耶？曰传之以文而已。古人以文传者，庾信之小园，沈约之郊居，刘峻山栖之志也。而仆之文不数子若也，则又何以传耶？虽然李愿盘谷以昌黎序传，何将军山林以少陵诗传，真州南园以永叔记传，固不必其自为之也。此仆所以汲汲于竹垞先生之文也。”

　　该文层层递进，环环相扣，跌宕起伏，引人入彀。将朱彝尊比之唐代韩愈、杜甫、柳宗元，可见其瞩望之高。